他聽見在迅猛龍另一頭的札拉贊恩大聲呼喊。
沃金往後爬,甚至不敢把目光從這頭野獸身上轉開來。他能看見札拉贊恩從另一頭發動攻擊,但是迅猛龍尾巴低掃,札拉贊恩就這樣被絆倒了。這招聲東擊西只為沃金爭取到一秒的時間。不過,有這一秒就夠了。
他一躍跳到迅猛龍身上,伸出長長的雙臂環繞著這頭野獸的頸子。在這恐怖的瞬間,獸顎就緊貼著他的臉,迅猛龍吐出的氣息吹亂了他豎起的莫霍克髮型。接著他扭動著,設法繼續環抱住獸頸,同時將自己的雙膝固定在迅猛龍的肩胛骨上。
迅猛龍尖嘯反抗著。札拉贊恩縱身躍起,把手杖往長著獸爪的腳掌上用力一敲,然後沃金聽見骨頭的碎裂聲。環在獸頸上的那隻手臂勒得更緊了,而另一隻手則是拿著武器對準這頭野獸的喉嚨。
迅猛龍放棄沃金了,決定拖著碎裂的腳掌去找札拉贊恩。札拉贊恩慢慢地向後退開,但是沃金知道,這頭野獸的肌肉仍緊實有力,還能維持好幾秒之久。
沃金狠狠地使勁拔出那柄深深鑿入敵人體內的武器,那柄深深鑿入敵人肌肉及血管的刀刃。在他把武器拔出、畫出一個大大弧形的同時,血流噴出有如深紅帷幕一般。迅猛龍蹣跚地走了一步、二步,接著倒地不起,滿口的利牙剛好落在札拉贊恩的腳邊。沃金倉促抽身得以脫困。
「那是啥鬼東西?」札拉贊恩喘吁吁地說道。「這可是我這輩子見過最大的一隻迅猛龍了。」
「也許是羅亞指使的?作為我們的第一個試煉?」
「我可不這樣認為,老兄。」札拉贊恩無視這頭野獸臨死前的苦痛,移向迅猛龍鮮血直湧的喉嚨。「如果這是給我們的試煉,我們會知道的。」他雙手捧著迅猛龍的鮮血,塗抹在自己的臉上每一處。
「你這是在幹嘛?」沃金問了。
「嘿老兄,這是黑暗魔法,」札拉贊恩一邊回答他的問題,一邊往鮮血面具抹上最後幾撇,接著舔了舔自己的手指。他示意沃金跟著這樣做。
「我才不想在這種鬼地方渾身散發著血腥味,」沃金說道。札拉贊恩從身上拔起一隻蟲子然後丟向沃金,沃金不加思索地接住蟲子立刻丟了回去。
「我們身上會散發出大壞蛋的血味,帶著死亡和危險的味道。」札拉贊恩如此說道,然後又丟出另外一隻蟲子。他最近開始和暗矛部族的巫醫酋長,也就是那位加德林大師一起做事,因此自信滿滿。
沃金拍掉小蟲,走過去從這頭死掉的野獸傷口上接了些還在汨汨流出的血液。
「這樣做可能可以救我們一命,」札拉贊恩補充道。「不過,能幫上我們的可不是羅亞。」
「不是羅亞,」沃金同意這點,然後把溫暖、黏稠的血液塗抹在自己臉上。這味道聞起來有些刺鼻。「不過無論如何,我們都必須面對羅亞才能在這場試煉中存活下來。不管接下來會發生什麼,都得照單全收。」
「是、是,老兄。」
「哎喲!」沃金突然覺得一陣劇痛,於是往下一看。在他閉起眼睛把血塗得滿臉都是的時候,札拉贊恩在他胸口加了三隻生氣的蟲子。
「等我成為一名暗影獵人的時候,」他對札拉贊恩說,「我會請求羅亞殺了你。」
「到那時候,我自己也很強大啦。」札拉贊恩笑道。
***
夜幕降臨。叢林一直都是這樣漆黑,沃金只能藉由空氣滲出的涼意,以及一團團光火的嗡嗡蟲群,來察覺現在已是晚上,跟他巴掌一樣大的蚊子也飛出來覓食了。沃金和札拉贊恩坐在一座小丘頂,在另一頭,是面鋸齒狀岩石組成的峭壁。他們一路奔走,直到雙腿疲累、氣喘吁吁才停下來歇息。萬籟俱寂的空氣中瀰漫著一股沈重感。
「這個試煉真是詭異,我們只是在這走來走去、殺些野獸而已。羅亞在哪?」札拉贊恩小心謹慎地低聲問道。
***
在沃金正要開口回答的同時,感覺一股涼意直上背脊,有什麼東西在這。在小丘上的不是只有他們而已,羅亞也在。雖然看不見、聞不到,但是從頸後的毛髮可以得知羅亞在這。一眼瞥過,他發現札拉贊恩的雙眼赤裸裸地表現內心的驚恐,和他一樣的那種恐懼感。
接下來是一陣痛楚,比割肉斷骨更加痛苦百倍。沃金以往受過的苦痛無法跟這比擬,這感覺湧上心頭,使他完全無法思考。
他的腦中出現一陣無聲的低語:「在懸崖那邊。在下面的岩石那邊。此為苦痛之終點。既快速又簡單。」沃金明白這是實話,眨眨眼就能從懸崖邊墜落在地,然後便解除這種苦痛。一死,或是繼續承受,除此之外別無選擇。
沃金閉上雙眼,選擇繼續忍受。
感覺上彷彿經歷了一段極為漫長的時間,接著他覺得自己的身體脫離了自己,好像掉了下去一樣。他漂浮著,毫無知覺。眼前突然出現一片幻象。那是他,看起來年長了些,更有自信的感覺。他同時從遠方看著這段幻象,又同時身處其中。在他身後一路展開的,是一列暗矛部族的食人妖。他們在一片奇怪的土地上走著,放眼望去只有橘色的岩石,以及近乎光禿的大地。一座雄偉的城市屹立在遠方,上面滿是銳利刀刃及尖矛。戰鼓聲和煙幕充塞在城市之中。前頭是一些看起來很奇怪的綠色生物,穿著精心打造的鎧甲蹲在那兒。另外還有其他生物在另一端觀望,他們身形高大、毛髮蓬亂,腳上還帶著蹄子。
沃金靠近那群綠色生物的領袖,在這名首領的臉上可以瞧見強悍,還有睿智。他們相互微笑,視彼此平等般敬重地緊握對方的雙手。又有一段話語流進沃金的腦海之中:獸人。奧格瑪。牛頭人。索爾。
綠色生物以姿勢表達歡迎之意,暗矛食人妖則是放下荷物,鬆了一口氣的模樣...不知道他們為什麼如此疲累不堪。
「為什麼?」沃金聽見一個聲音在發問。他覺得聲音是從骨頭發出的一樣,體內有種隆隆作響的感覺。「你為什麼要帶著我們屈居人下?為榮耀而生、為榮耀而死,即使是孤軍奮戰也比現在這樣好。」
「不,」沃金在深思熟慮之後回答道。「暗矛部族會一直維持著自由與榮耀。不過我們要活著,才能夠擁有自由。如果我們死去,我們就輸了。現在對我們最好的,是忍,是靜候時機的降臨。嘿,老兄,我們是擁有悠久歷史的種族,我們要堅忍不拔。」
在幻象中那個沃金說話的同時,沃金本人感受得到在這些話語中的真知灼見,他在朋友之中總是提供建議的那個軍師,總是那個解決問題的人。他想生存下去、想贏得勝利的決心十分強烈。
「以你的年紀來說,你實在是相當睿智,」那個聲音繼續說道。「暗矛部族即將受苦受難,暗矛部族即將身陷戰火。對他們來說,唯有堅忍方能逃出生天。」眼前的幻象崩解消散,出現在沃金面前的,是顆散發出古老智慧及悲傷的微光球體,看起來像是某種黯淡物體:這球體的身份除了羅亞不作他想。遠在沃金出生之前,這些靈魂便已出沒在原鄉之中。祂的形體映像在表面底下游移著,然後消失。沃金還沒有注意到,羅亞便已失去蹤影。接著他周圍的世界開始變化。
「我賜予你洞察之力。」那個聲音如此說道,然後就消失了。沃金發現自己又回到小丘上頭,札拉贊恩就在身旁。
「我們看見羅亞了!我們能看見羅亞!」札拉贊恩一陣狂喜。這兩名食人妖對著彼此笑。
「也許我們能活著看見明天。」沃金說。
「別想太多了你,還沒結束呢。」札拉贊恩對沃金說。「加德林說過,這世上要學的東西可多著呢。審判會很複雜,羅亞祂們一定為我們準備了更多節目。」
***
「羅亞讓你看到了什麼?」沃金問道。他和札拉贊恩坐在火邊,為正在烤肉串上的那隻科姆獸翻面。油脂從這隻動物的骨頭上滴落火中、燃燒、然後劈啪作響。根據沃金判斷,已經過了好幾天了,這火出現在這真是奢侈得該死。看來野生動物不打算來打擾他們,感覺就好像是他們身上有著羅亞的印記一般。這可不如原先預期那樣讓人感到安心。科姆獸翻面。油脂從這隻動物的骨頭上滴落火中、燃燒、然後劈啪作響。根據沃金判斷,已經過了好幾天了,這火出現在這真是奢侈得該死。看來野生動物不打算來打擾他們,感覺就好像是他們身上有著羅亞的印記一般。這可不如原先預期那樣讓人感到安心。
「我成為暗矛部族的大巫醫,」札拉贊恩說。「我們在一座奇怪的島上為生活而奮鬥。能不能活下去都是個問題啊,老兄。我們得要變強才行,前所未有的強大。對大家來說這段時期相當艱難,對我們的領袖來說更是如此。我不知道那個率領我們的人是誰,老兄,不過我確定那不是你爸。」札拉贊恩輕聲說著。接著他笑了。「我成了一名巫醫!」
「小贊...我對你撒了謊,」沃金說道。他能感覺到,札拉贊恩立刻把注意力轉到他身上來。如果是其他食人妖,只會等著沃金繼續說下去。這兩個傢伙相識的時間跟他們的人生一樣長,這輩子從沒在什麼大事情上面對彼此撒過謊。「當時我爸除了詭異的舉動之外,還告訴我他看見了什麼東西。他說,我必須立刻接受試煉,因為沒有時間了。」
「他說我們必須這樣做?」
「不是我們,是我。我從沒看到他那樣子過,小贊。除了叫我出發之外,他什麼都聽不進去。他的態度非常急迫,當我走遠時...我回頭看著他。」
「然後?」
「然後他用一種彷彿再也見不到我的模樣望著我,就好像要送我去赴死一樣的感覺。」
「所以你想要拉我當陪葬的?」札拉贊恩露出頑皮的笑容問道。他總是能讓沃金打起精神來,他們總是相互扶持、互相幫助。
「小贊,我還沒準備好,我沒辦法獨力完成。但是如果我們一起的話,我...」當沃金說出這些話,他父親的聲音也同時在他腦中響起:軟弱,如果換成森金也會這樣說的。太過軟弱了。身為暗矛部族的領導者絕不能如此軟弱。生命充滿困頓,就算是在我們這座島上也不例外。
「團結力量大。老兄,沒問題的啦。當你軟弱的時候,我會在旁邊助你一臂之力。」札拉贊恩露齒而笑,帶出這樣一句話。「以前老是你在幫我。這次換我幫你,我們一起解決。」
原本沃金開口打算說些什麼,不過當他瞧見叢林中的微光時,整個人就楞住了。另外一名羅亞,比先前那位更古老、更加不可知,身上的光穿透樹葉散發出來。祂離沃金相當遠,不過祂在召喚他。沃金邁開腳步鑽進樹林中。
「老兄,你要去哪呀?」札拉贊恩大喊著,但是沃金並沒有停下腳步。他不能讓羅亞就這樣離去。當他靠近那道光時被樹枝絆到,然後羅亞在眨眼間消失無蹤影。沃金發現自己獨自站在幽暗的叢林之中。
最後他終於在右手邊發現透出的微光。他衝了上去,一面把樹葉樹根撥開,一面撲向羅亞。等到他把最後一根枝條拉開時,魂靈又再次消逝無蹤。
他上氣不接下氣地等了一會兒,然後明白站在這裡不動一點意義也沒有。羅亞把他留在原鄉的潮濕陰暗之中。他才不要照著羅亞的遊戲規則走。不讓祂試著在他於樹林中迷路的時候去帶領他。或許這次他能在祂發現他之前先找到祂。他穿過茂密的灌木叢時格外地謹慎,小心翼翼地踏出每一步。他不知道營地在哪個方向,不過這無所謂。找得到羅亞,就有辦法活下去。找不到,那就代表死亡。此時此刻,羅亞才是關鍵所在。
***
他在一塊林間空地停了下來。透過林木最上層的枝葉可以瞧見一點天空,看起來像是叢林柔和穹頂上的深色污漬。他屏住氣想要保持安靜,然後用目光掃視樹林:什麼也沒看見。然後像是從深沈的夢境中醒來一般,他漸漸感覺到背上傳來的熱度。
他猛然轉身,羅亞就在他的身後,相隔不過數寸。如此接近,他甚至能看見祂表面那些閃亮觸鬚在游移著。接著羅亞發出的光芒覆蓋了他的視線。
他發現自己身處於一個洞窟,還是隧道什麼之類的地方,前方有條岔路。每一條分支都連結著一個和他有關的幻象。
在其中一個幻象中,他看到自己坐在一個純金打造的王座之上。棕櫚葉裹著大塊的烤肉,周圍盡是最醇的叢林佳釀,食人妖女性跳著舞取悅他。他看起來身體健康,心情愉悅。在他的腳踝和王座的椅腳間綁著條小小的金鏈。而在另一個幻象中,他遍體鱗傷,血流如注,枯槁憔悴,為敵人所團團包圍。這段幻象模糊不清,持續地變換流轉,不過幻象中的沃金一直在戰鬥,總是在掙扎。有時候他會率領著暗矛部族,有時候他是孤軍奮戰,不過傳達出的訊息相當明確:畢生征戰不休,衝突不斷,而且總是以慘敗收場。
沃金大笑。「全能的羅亞啊,這應該就是給我的測試,對吧?我的回答很簡單,那就是『自由』。我會一路戰鬥下去,一直抗爭下去,或許我不會獲得幸福快樂,但我握有自由。」
羅亞低沉的原初之聲從遠方傳來。「這不是給你的測試,小兄弟。如果你猶豫了,如果你必須要思考才能回答,如果你受到一絲引誘,那麼你早已失敗。」沃金一聽出羅亞聲音中的語氣便開始打顫。那聽起來像是,萬一失敗了,那就只有受死,或是面對更慘的下場。
洞窟消失,沃金發現自己在俯瞰著一座競技場。他往下看了看自己的雙手,這雙手是他自己的沒錯,只是蒼老了些,多年以來不斷地戰鬥,使得上面佈滿了疤痕並長滿了繭。在他的周圍,暗矛部族的長者和戰士並列而排。食人妖後面則是獸人、牛頭人、以及其他種族。所有人都入神地看著場中兩名生物對決。一名是手持巨斧的褐色獸人,另一名是拿著長矛的牛頭人。因為戰鬥之故,這兩人僅著纏腰布,身上塗著油。又一次地,話語流瀉入他的腦中:卡爾洛斯,以及凱恩。血吼之斧,以及符文長矛。
這兩人在競技場中你來我往。棕色獸人身上有數處傷口滲出鮮血,而牛頭人則是毫髮無傷。在這段新的幻象之中,沃金可以看見羅亞無處不在,祂們成群結隊地飛在空中,盤旋在幻象的邊緣。聚在一起的羅亞們在騷動著。明顯地,此刻對沃金人民的命運有著攸關至極的影響,說不定對艾澤拉斯的也是。
正當沃金注視著,獸人突然以手中巨斧劃出一道大大的圓弧,這柄武器在空中發出狂野的尖嘯,像是劃破空氣留下一道溝槽一樣。牛頭人舉起長矛打算擋住攻擊,但是抵擋不住:巨斧擊碎了長矛,擦過牛頭人留下傷口。
雙方都停了下來。獸人傷重幾乎無法站立,牛頭人僅是輕傷。不過搖搖晃晃的反而是那名牛頭人,他的雙手垂在兩側,一截長矛從無力的手指間滑落。
獸人舉起武器向前衝,競技場中盡是斧頭破風的呼嘯聲。這名獸人把武器朝著牛頭人的脖子砍下。
當這名牛頭人受到如此兇惡的一擊時,沃金感受到一股錐心之痛。他明白了,這是這個幻象的沃金心中的感受:失去了朋友,失去了尊敬的長輩,因而產生一種真實深沈的悲傷,這種感觸穿越時空在他心裡迴盪著。
牛頭人倒下了。在他的軀體墜地前,這整個世界忽然變得緩慢,慢得有如蝸牛一般。沃金的感官突然變得敏銳,感到這整個時空彷彿就像是處於放聲尖叫前、深深吸氣的那瞬間。
暴怒的羅亞發出嘶嘶聲,交頭接耳地低語著。祂們來回奔波,湧向他的吵雜聲直衝入耳。還沒有人反應過來。其他目睹這一幕的人一動也不動。凱恩的身體仍朝著地板倒下,血流如注。
然後沃金明瞭了。
是毒。這念頭突然在腦中浮現:斧頭上淬了毒,這樣做是不對的,這並非這群人行事的風格。
牛頭人重重地倒在地上。這世間一切的運轉速度又恢復正常。人群中讚許及憤慨的嘶吼此起彼落。
眼前景物消失散去,接著又形成另一個新的景象。他看著這個景象,又同時身處其中。他發現自己又再次位於一列食人妖的前頭,這些食人妖身上背著行囊,表情堅決,這裡的風景仍然帶著詭異的橘色。從肩膀處掃視過去,映入眼簾的是先前在幻象中看過的那座雄偉城市。看起來顏色更深了,不知道為什麼,這次讓人感覺更強烈更銳利。獸人在城牆上層列隊排好,用種慍怒的威脅視線看著食人妖離去。沃金感到極度不安,在這段景象中一定有什麼事在困擾著他。接著這個念頭忽然襲上心頭。
札拉贊恩不在這裡面。
小贊呢?小贊在哪?沃金心裡在想。在這種時刻,我更需要他在我身邊啊。
沃金心中的擔憂和疑惑被一股冰冷的怒意所掩蓋,這是一種決心,一種要帶領暗矛部族熬過眼前這段危難時期的堅定決心。
「你對我的兄弟說,好死不如賴活,」羅亞說著,「即使那代表了軟弱,但是有朝一日你還能再戰。忍耐,然後活下來,這總比帶著光榮死去來得好。」這聲音將沃金的思緒從幻象中硬生生地扯了回來,沃金心中流竄著一陣狼狽不堪。這個聲音的主人,曾享有沃金無法想像的極上榮耀,也見識過沃金無法想像的無比恐懼。「現在你帶著暗矛部族離開奧格瑪的安全保護,你讓代表力量的盟友身陷危機。你還沒辦法下定決心嗎?」
沃金猶豫了。他面臨的是個攸關至極的問題,他心中毫無頭緒。他為什麼要這樣做?他環顧四周,他的人民看起來生氣、害怕、堅定,還有興奮。他回頭看了看牆上。
接著,他的視線落在卡爾洛斯身上。這名令人印象深刻的大酋長表情嚴厲地在城垛上觀望,但是從嘴唇露出的小小微笑透露出滿足之意。背景的天空烘托出他一身甲冑,光線打在他下顎輪廓分明的黑色刺青上。
身為一名戰士,他具有殘暴和征戰的天賦,但是談到外交或妥協,他就一竅不通了。
於是,沃金明白了。
「我帶領暗矛來此是為了保護我們的肉體,」他說道。「我們活著是為了能在某一天起身作戰,但是那樣做只能保護我們的肉體。羅亞,有樣東西是暗矛不能失去的,絕對絕對不能失去的,那就是我們的靈魂。暗矛部族具有靈魂,如果我們和獸人待在這,遵照他的命令做事,我們就會失去自身的靈魂。一旦失去了,就再也找不回來了。」
「暗矛食人妖的存續是必須的,但是,如果要拿靈魂來交換,就失去意義了。暗矛部族必須要堅定,要堅定。」那個聲音繼續說道。「現在,你可以聽見任何一位羅亞的聲音了。你將會一直聽見我們所說的話語。你必須知道如果去傾聽。」
沃金睜開眼。他躺在老是一片泥濘的叢林地面。好幾種昆蟲快樂地在他身上築起一個個泥繭。他仍在那堆火焰旁邊,只是火現在沒那麼大了。看不到札拉贊恩的身影。跟剛剛那個幻象一樣。沃金起身,掙扎著起身坐了下來。
過了一會兒,札拉贊恩費力地從黑暗中跛行出來,然後坐在他身邊。他們倆一言不發地注視著火焰好一段時間。
***
「我看見...」札拉贊恩心裡帶著一絲猶豫。「我看見我自己率領暗矛戰士離開了部族。老兄...領導者他太過軟弱了,他背叛了我們。我變成新的領導者,然後整個部族一分為二。」札拉贊恩不願意再看著沃金。
「小贊,那個人是誰?你說那不是我爸,但這個人我們一定認識。」
札拉贊恩仍然不願把視線轉向沃金。
沃金撿起一根枝條伸進火裡撥動著。「我受夠這些試煉了。」他最後只吐出這句話來。
***
沃金在火旁踱著步。他生氣、焦躁不安,想要殺點什麼。他一直被拉來扯去的,他已經精疲力竭了。過去度過的那些時光對他的世界已經沒什麼意義了。除了對部族和父親的愛之外,沃金唯一關切的是他和札拉贊恩之間的友誼,但是如今這段友誼已瀕臨破裂。
「到此為止,」他說出口的時候完全沒看札拉贊恩一眼。「我要去狩獵。我們需要食物,而且我得殺點什麼才行。」他拎起他的戰刃,鑽進漆黑的林叢之中。在島上最危險的區域獨自行動感覺真好。
這就是力量。
札拉贊恩在火邊開始低聲詠唱起巫毒讚歌。沃金前方的陰暗之中,響起樹枝被劈啪踩斷的聲音。有什麼大型生物鬼鬼祟祟地躲在附近。沃金冷笑著,嘴唇咧開到獠牙邊,手指一根根輕輕點著戰刃。
再一次地,他聽見對方在草皮上移動到他左側的聲音,他料想的沒錯,這東西尾隨著他。接下來要做的只有一件事:衝上前去。
枝條樹根在他發出嘎嘎吼聲、猛衝向前的時候絆住了他。在前頭,另一名食人妖直挺挺地站了起來。
沃金衝入對方懷中,兩人摔倒在地。在黑暗中,他舉起戰刃架在對方脖子上。在這島上的每一名食人妖都是暗矛的一員,全都是朋友,但是沃金從小就聽著兇惡的古拉巴什故事長大,在這種鬼地方什麼事情都有可能發生。
另一名食人妖抬頭看了看,遠方的火光映照出他的輪廓。是森金,沃金的老爸森金。
「爸?」沃金訝異地問道,同時鬆開壓住這名俯伏在地的食人妖的身體。森金笑了笑,推開沃金。年輕的食人妖倒在泥中大笑。
森金揮舞著手中那柄法杖一躍而起,對準沃金的胸口出手。沃金看出他父親臉上的殺意,扭動著想要閃開,僅以微毫之差避過這原本應該敲碎肋骨打進心臟的沈重一擊。沃金站了起來,警惕防備著,但是沒有出手攻擊。
「爸?」他繼續問道。「怎麼回事?」森金只是微微一笑,隨之揮動法杖朝下劃出一個致命的圓弧。沃金一躍閃過,但是森金利用攻擊頭部這一下的衝力順勢擊向他的胸部。
沃金整個人全身癱軟,肺裡面的空氣都被擠了出來。他在地上翻過身來仰躺著,一整個喘不過氣。森金無聲地走向他,再次旋轉起法杖。
「爸,你幹嘛這樣做?是因為我失敗了?我搞不懂呀!」沃金帶著乞求的語氣說道。
森金停了下來。「因為你覺得你認識我,所以你不肯戰鬥是嗎?這叫懦弱。」
語畢,森金將法杖往沃金伸展開來的手上打下去。這名年長食人妖全身的重量都加諸在這一擊之中,沃金的手遭受慘烈重擊。他的姆指更是首當其衝,承受猛烈一擊,導致骨骼碎裂,彎成禽爪的模樣。
沃金內心無法理解為什麼會這樣。他側身以左手緊握著右手,手腕以下的部份都碎裂了,而拇指則是稀巴爛。現在處於震驚狀態的他能感覺到他周圍的現實正一點點消逝遠離。他看見森金那雙大赤腳走進叢林之中。
「爸!」他呼喚著。森金沒有駐足停下,沒有放慢腳步,甚至沒有回頭看他一眼。從灌木叢間窸窸窣窣的聲音可以得知森金已離去。「爸!」沃金向後靠,雙眼緊閉,左手握著手臂。
過了一會兒,他重拾理智並看了下自己的手。大拇指像團爛泥一樣。戰刃躺在泥巴之中,有擦痕的金屬上面沾有塵土和鮮血的污漬。
手傷會自己癒合,但是拇指已經變形了。沃金再也沒辦法用這隻手投擲飛刀、握住戰刃,再也沒辦法去狩獵、再也沒辦法用右手發動攻擊了。
還是有辦法的,他知道還是有辦法挽回的。
沃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,用左手抓緊戰刃高舉過頭。他並不打算閉上雙眼,接著戰刃往下劃出一道優雅的圓弧,刀刃切入右手皮膚及骨骼之間時發出了細微的聲響,然後變形的拇指飛入黑暗之中。
他想要對著頭頂的星空放聲尖叫,但是他緊咬著雙唇在地上翻滾,甚至咬到出血。他沒發出任何聲音。拇指會漂亮地長回來的。每一名食人妖都受到羅亞賜福,具有某種程度的再生能力。像是手指呀腳趾之類的會再長回來,但如果是複雜一點的部份,例如四肢或是內臟就超出他們的能力範圍了。這要花點時間,不過他的身體會再次完好。
他的視線邊緣開始出現亮光,他在想自己是不是快要昏厥過去了。不過那道光越來越亮、越來越亮。
沃金抬頭往上看。
有名羅亞在附近發著光。祂的光芒明亮閃動。跟之前碰到那位古老精明的羅亞相比,這位比較強悍,但是又比較年輕。不知道為什麼有種熟悉的感覺,他覺得他以前就認識這個靈魂了。
正當沃金感應到這名新羅亞的出現時,他發現自己已經身處在幻象之中了。他在一座島上的叢林之中,這座島和他的家園相當不同。
在這個夢境中,他能看見他自己,又同時能看見那個夢中的自己。這段幻象中的他看起來比較老、比較有智慧、生活得相當辛苦,同時帶有無盡傷感。他帶著一隊食人妖穿越樹林。
景象流轉,他在和其他食人妖戰鬥。一名巫醫身上飾以神像和獸爪串成的項鍊,雙眼怒目而視。他們之間的戰鬥至死方休,其他食人妖則在他們周圍作戰著。
這名巫醫,正是札拉贊恩。
羅亞說話了。「你跟自己的族人戰鬥?另一名暗矛食人妖?還是你孩童時期的好友?」
沃金不發一語,只是望著這場爭鬥。景象慢慢從視界中褪去,顏色剝離脫落,就像是把神像放在雨中、身上塗料漸漸掉落一樣。
那不是札拉贊恩。在整個童年生活中,他們一起奔跑、一起釣魚、搏鬥角力;他們一起堆泥堡,甚至連他們的首次擊殺都是同一隻野獸。札拉贊恩知道別人所不知道的沃金往事,知道他內心的恐懼,他內心的狂喜。不管是他幼年曾為了一隻死去寵物哭號的那次,或是他被一名年長惡霸打到不省人事的時候,札拉贊恩一直都在他的身邊。
沃金低頭往下看。殘肢說明了一切。
「不管是誰,只要危害到暗矛部族的未來,我都會動手殺了對方。」他說道。「不管對方是誰都一樣。部族就是我的一切,部族的未來就是我的一切。」
「你很明智,孩子。」羅亞說話的語氣讓人感到熟悉,但是沃金想不起來是誰。「你切斷拇指並不是為了救你自己,你這樣做是為了挽救你的未來。暗矛一族必須變得兇狠、真切、堅忍不拔。要辦到並容易,但是唯有如此才有未來。」
「你究竟是誰?」沃金問道。他得知道才行。
這名羅亞無視沃金的發問。「我賦予你和羅亞溝通的能力,」祂說。「我們不一定會照你所說的去做,但是我們會好好聽你說。你現在是一名暗影獵人了,食人妖。」然後祂便消失了。
***
稍後,沃金和札拉贊恩一同走在茂密的下層叢林之中。
「未來尚未定案,我們不是棋盤上的棋子。如果誰會死在我手中,那也是我做出的決定。」沃金說道。
「沒錯,老兄。」札拉贊恩繼續說。「在我的靈魂之旅中,所有事物湧向我的面前。我們看見了各種未來。未來尚未決定,這些都只是一種可能性罷了。如果有個食人妖在必須堅強的時候變得軟弱,那麼或許會有另一個食人妖挺身而出。說不定當這個人變得軟弱時...」札拉贊恩將目光從沃金身上移開。「那個具有力量的人會成為故事中的反派角色。」
「萬一先前那個食人妖又重拾堅強了呢,札拉贊恩?」
「我也不知道,老兄。黑暗巫毒無處不在。或許兩個人都能成為偉大的領導者。或許他們會是朋友。第二個食人妖也有可能變成大壞蛋。」
「札拉贊恩,我們才不會讓這種事情發生。我們是朋友,我們會學習,就是你和我倆個,老兄。我們會變得堅忍,變得真切,變得勇猛。」
「是呀,」札拉贊恩回著話,但是心中沒抱多少希望。「我們會找出方法的,沃金。」
***
沃金和札拉贊恩穿越叢林下層,快步將原鄉拋在後頭。他們眼前漸漸出現熟悉的場景,這代表的是他們靠近暗矛部族所在地了。
在過去幾天所見過的幻象和啟示很快就煙消雲散了。沃金試圖回憶起那些細節,但是屢次受挫,每遠離原鄉一步,那些記憶就會消失一點。或許這就是羅亞想要的吧,只要留下一種模糊的印象就好。殘留在腦海中的只剩幾個字:堅忍、真切、兇猛。
***
現在沃金和札拉贊恩變得不一樣了。步伐中帶著自信,一直掃視著危險所在。他們在原鄉中脫胎換骨。進去時還是不懂事的小傢伙,離開時已經蛻變成一名獵手。他們帶有危險、自豪、強壯的氣質;他們是暗矛部族的一員。
當他們靠近村落時,開始發現一些警訊:被踐踏過的樹葉,血液的污漬,空氣中瀰漫著燃燒的煙味。
沃金的全身感官都告訴他,事情不對勁。在島上的生活已被撤徹底底地改變了。
他做出手勢,札拉贊恩立刻停下腳步。他們站在距離暗矛村落不遠處的小路上,村莊仍在視線範圍之外,但是周遭的聲音聽起來不太對勁。沃金聽見了,那是工人伐木和敲擊的動作聲響。
沃金閉上雙眼,深深地吸了口氣,注意傾聽羅亞的話語。祂們對他輕聲細語著,但是這些話語仍舊難以理解。他遲早會聽懂的。
「我認為村落遭到襲擊,」他試著去解釋激動的羅亞所傳遞的訊息,然後說給札拉贊恩聽。
札拉贊恩只是點點頭表示會意。他現在會用自己的邏輯去思考,他們對於事物觀點的不同已經產生分歧。
他們再次往前,這次手上握著武器,每一步都謹慎小心。
他們穿過樹林,暗矛村落出現在他們眼前。小屋傾倒,殘骸散落得滿地都是。
食人妖們將死者以安祥的姿勢一排排沿村擺放。女性和孩童不是跪在這個食人妖身邊,就是跪在那個食人妖身旁啜泣著,他們的淚水沾濕了毛髮。
不管是生者還是死者,只見暗矛部族的食人妖。
沃金與札拉贊恩改以小跑步奔向村落的中心。那裡的屋舍被破壞得更嚴重。沿途經過許多暗矛食人妖,他們全都忙於處理自己的事情而沒注意到這兩人。
他們在瀉湖邊看見一群暗矛人民在打造船隻,船隊的數量還真不少。這些有組織的隊伍在沃金過去熟習的悠閒島嶼生活中顯得相當陌生。
他的心跳開始加劇。在過去,暗矛部族從未被任何人征服過,他只離開了短短幾天,如今一切事物就這樣改變了。
沃金跟札拉贊恩在村落中央停下,這兩人仍在盤算著海邊那陣喧擾忙亂到底是怎麼一回事。有幾個食人妖匆忙經過他們身邊,拋下一種帶有警示意味、困惑的神情。
羅亞開始大聲喧鬧。只有沃金能聽見祂們的聲音,他知道有事情要發生了。他審視周圍,發現有名食人妖往這靠近。在部族的巫醫酋長大步走向沃金及札拉贊恩的同時,他們轉身面對老邁的加德林。
「孩子們,你們去哪了?我還以為你們死了呢。」他開口說道。
「大師,這是什麼意思?」札拉贊恩發問。「我們在叢林中待了一週。」
「一週?沃金啊...札拉贊恩啊...你們已經消失三個多月了。這段期間發生了很多事情,奇怪的綠色生物越海而來-」
「獸人。」沃金解釋道。
「沒錯,他們叫做獸人。」加德林驚訝地說道。他繼續說下去,語氣變得慎重。「沃金,你的父親他...他和海巫交戰,然後...」
「然後喪生。他去見伯昂撒姆第了,加德林大師。我知道。」當話語脫口而出時,沃金明白發生了什麼事情。他知道父親不再屬於暗矛了。至少,以食人妖的身份來說不是。
「我們會追隨獸人渡海。」加德林繼續說下去。「海巫太強大了,我們不能待在這裡。你的父親他要我們離開此處。這會花點時間,我們得先準備準備。」
「我明白。」沃金語帶一種突如其來的自信。「撤離的事交給我負責。」
「我來幫他。」札拉贊恩帶著笑容說道。
沃金咧嘴轉頭對著朋友一笑。最聰明的作法就是派札拉贊恩在前頭鋪路。札拉贊恩是最深得他信賴的友人,小贊會把事情辦好。但是又有另一個沃金跳出來阻止他。他不知道為什麼,但是他覺得此刻應該要把札拉贊恩留在身邊才對。
他們會互相扶持,兩人同心、其利斷金。這兩個人會變得真切、變得兇猛、變得堅忍不拔。